周遠馨
我的每一步都有风沙,以及风沙无以埋盖的奇迹!(上)
今日新疆 昨日西域
朋友听说我要去新疆,第一反应就是 “新疆很危险,你怎么敢去?”过去五年我走访新疆三次,证实了网上新闻不完全是真,最危险之处往往最安全。
地广人稀的新疆,安检站多,且设施现代新颖,平均每一两个小时就有个安检。大陆居民用刷脸技术过安检,拿美国护照者,必须人工安检。数次进入安检中心,惊艳高科技的监控设备。安检人员多为全副武装维吾尔族小伙子,质朴温和,他们照章办事,对外国游客挺客气。偏僻的绿洲小城街上都是巡逻警车,餐厅有民警、商店有安检,连厨房里的菜刀都配有二维码管理。进出与行进间,高科技与人力携手,成为治安的左右门神。
新疆的公路现代又宽敞,中型巴士限速30-40公里,每日行路三五百公里,花费8至13小时,当地交通规则是,根据时速限制和两地距离,必须在出发地的行车记录上,由安检签章记时;如果在指定时间前到达,司机遭扣分罚款,甚至吊销驾照。我们经常在快达到目的之前,路边休息照相,等待指定时间过安检。这种强制性的安检,大大减低了交通事故的发生。
计划性走完辽阔的新疆需耗时一个月,北疆重在浑然天成的鬼斧神工及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态,与美西犹他州、内华达州的景观相似。南疆侧重维吾尔族的文化风情,以及戈壁沙漠和巍峨雪山。
新疆为古代西域,丝绸之路必经要道。《大唐西域记》记载了玄奘十九年西行历程,玄奘的弟子慧立和颜棕撰写《三藏法师传》,详细讲述玄奘一生,他坚毅不拔的精神,出世之智,外交手腕深深吸引着我。一千三百年后,根据这两本书,穿越时空迷雾,从《西游记》的神话回到现实,一步步跟随玄奘西行东归的步伐,走进他的时空里。我的每一步都有风沙,以及风沙无以埋盖的神迹。
乱世孤旅 绝域求生
《西游记》中,威胁唐僧的是各种妖魔鬼怪,在真实的旅程中,他所面对的,是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传奇与现实,各有各的考验。
史书中的『莫贺延碛』,又称『八百里瀚海』,在今哈密市东南、以凶险闻名的大戈壁。玄奘连夜偷渡,吉人相助过了戒备森严的玉门关,也躲过了荒野路上的盗匪劫杀,却在此遇到全行最险恶的考验。
我们驱车纵贯戈壁沙漠费时七小时,沙丘型态复杂多样,宛若歇息在大地的条条巨龙,塔型沙丘群,呈各种蜂窝状、羽毛状、鱼鳞状沙丘,变幻莫测。为了预防沙尘暴淹没路面,沿途种植树林数百公里,人为力量无法抗衡自然,但作为一种警醒,也弥足珍贵。途中只有一个小驿站,供水和基本饮食,和最重要的---汽油!我们在大漠里靠着『馕』充饥,大饼耐旱耐热耐嚼,竟也尝出这无味上善的口感,终于理解两千年来丝路商队,穿越大漠靠此果腹的奥秘。我们在波状的沙河中步履维艰,不时回头以路边的车子为参照物,深怕一不留神就找不到回路。
举目望去,黄沙无垠,何去何从?我只能假想玄奘当时面临的困境。
玄奘的第一个徒弟石磐陀,担任向导,因艰险重重,出发不久便弃他而返。玄奘独自越过这片死亡之地,相依的只有一匹棕色老马。八百余里的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影子跟随。玄奘惊慌中打翻了救命的水囊,不仅迷失了方向,数天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妖魔鬼怪,扰人前后,奇形怪状,久久不愿离去』,这些妖魔是大漠中人或动物的尸骨在腐烂时自动燃烧形成的『灵火』。
生死之间,万念具灰,玄奘放弃前进,走上了回头路。然而,心中对佛陀殿堂笃定追求的信念,至死不渝的誓言岂可轻易违背?走了十几里路后,『宁可西行而死,绝不东归而生』,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继续西行。貌不惊人的老马,奇迹般的将他带向一片绿洲,拯救了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玄奘。都说老马识途,而玄奘的老马也识佛。
玄奘抵达西域的第一个国家是伊吾,位于今日哈密市伊吾县,一个静静躺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县城。我们来到了当年庙儿口佛寺遗址前,眼前的遗址仅存黄泥堆地基,佛寺高约十五米,大殿可见有五层,残垣断壁中依稀可见泥塑坐佛的身影。步行其中,隐隐约约听到梵音袅袅,天香飘渺、大漠孤烟,别有一番苍凉遗世;往东望去,方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玄奘,牵着相依为命的枣红色老马,手龟足胼,沙霜满面,踉跄蹒跚,心有余悸地走近佛寺。
寺里老僧闻声,赤脚披衣奔出寺院,张开双臂迎接大唐高僧的情景。玄奘九死一生,在异域看到来自家乡的人,颤抖哑嗓,是何等激动不已!书中记载,这是内敛沉着的玄奘第一次流露内心情感。即使在今天,我也很难理解一个八百里独行十几天、四天五夜滴水未进的人,究竟怎样走出这死亡流沙,是什么样的求道精神支撑他,是何种意志力挑战生命的极限?精神一词无形,但作为一种实践,又都是脚印了。
在帕米尔高原向无名的殉道者致敬!(下)
帕米尔高原,本來只存在我的課本,來到現實,它神秘莫解,依然是我的課本。我在山上向无名的殉道者致敬!
随从护驾 亡命凌山
帕米尔高原,是我心中向往的圣山。翻山越岭驱车跋涉七小时,终于从阿克苏来到世界上最孤独的屋脊一角。山,本来只在我的国小课本,来到现实,它神秘莫解,依然是我的课本。
《大唐西域记》中,玄奘穿越的山口凌山,据推断,就在温宿县附近的山口。此地终年积雪不化,西行队伍在龟兹休整养息,直到春雪融化。
队伍中无人有翻越雪山的经验,也没有人真正明白他们即将面临的困难。玄奘回忆道:“雪峰与天空相连,仰头抬头仰视,望不到边际,散落两边的冰块,或高百尺或广数仗,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也免不了寒冷,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可以休息,只能躺在冰上……“ 他们不时遇到雪崩、飞雪走石,既不能穿红色衣服,也不能大声说话,为了翻越凌山,玄奘的队伍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们在十月初来到海拔5000米,空气稀薄的高原,公路宽敞平坦,空旷无人,两旁雪峰险峻奇陡,穹苍盖顶,直插云霄,我远眺笼罩在冰雾下的巍峨山峰:千年前的取经队伍,在山峰顶着厉风严雪缓缓推进,行走艰难,不可言喻,有人因体力不支而倒下,有人不慎跌落深谷,每人面临着酷寒厉风的威胁。随行的三十人,半数丧生于这险峻恶劣的山脉。为了帮助玄奘完成取经的使命,长眠雪山,我当然不知晓他们的名字,但心中默念感恩,希望没有名字的殉难者,都能以佛国为归宿。
车里暖意烘烘,我下车站在路旁,岭风冷峻袭面,双颊发麻,朝着天空,向玄奘大师和信仰追随者,深深地合十顶礼!
丝绸步道 古月今尘
天山南麓,离库尔勒50公里的铁门关,是古丝绸之道必经之处,连接南北疆的交通要塞,古栈道多已坍塌,不利于行。两千年来,名僧商贾战将往来于此:张骞出西域、班超镇关,玄奘取经,在此整休说法。据传《西游记》中的人参果,就是铁门关的香梨,其形同水滴,落地即化。也传说《西游记》的三打白骨精,就发生在铁门关奇峻的峡谷之中。《西游记》多载妖魔鬼怪与神仙,故事的本源却历历在目,当它们被拓印了,成为一则则传奇。
今日铁门关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负责管理,关楼外是十几栋老式灰色营房,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我在冷清萧条的营房附近溜跶,想起岑参所题『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关门一小吏,终日对石壁』,世界是否早已遗忘了这个曾经见证铁马金戈、东往西来的要道?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与世无争,继续守护陪伴着这沧桑陵谷?若我是这里的一兵一卒,我该怎么与寒冷以及孤单为伴?
正漫步怀古之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是一对风华正茂的男孩女孩骑着自行车,谈笑风生,身穿黑外套戴黑帽,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女孩的大衣随风飘起,浪漫有致,我迅速用手机捕捉了他们的背影。
每当想起千年古道上的过客时,这对年轻人的身影总会浮现我脑海,好奇他们当时笑谈些什么?是最新的游戏?还是网店的业绩?是否也曾若我这一个过客,心念着和亲公主们为稳定边疆,牺牲自己与爱情,告别家乡,后会无期?抑或声闻开疆拓土,磨而不磷的孤臣血泪?这景致,在寂静的时候对我发出声响,叮当、叮叮当,犹如大漠驼铃,响在当下,也响在我所站立的千古之地。
註 : 原文刊載
追隨玄奘之路 - 人間福報 副刊 2019.3.4 - 3.5
火焰山下的兄弟情 - 人間福報 副刊 2019.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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