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馨
做一個中國人的意義是什麼?是天經地義的傳承、與生俱來的權利,還是隨著歲月流轉沈澱,矢誌不渝的爭取?其中的難言,就像這壹個『中』字,口裡、心上,都是心事。
二0一九年三月,我從洛杉磯移居上海。朋友都好奇:我在美國安居樂業三十餘載,卻放下即將收成的人生碩果,遠離立足已久的家,飄洋過海到全新環境,開始人生篇章。
這要從三十多年前,我從台灣赴美唸人類學開始說起。
我的恩師貝沙教授是個『中國通』,曾任大英百科全書中國篇的總編,能說流利漢語和蒙古語,在中國多年充滿曲折和傳奇經歷,為美國學術界傳頌多年。貝沙教授辦公室掛著巨幅中國地圖,引發我和教授的辯論,我堅持中國地圖是壹葉秋海棠,教授的版本有誤。孰知,需要更新的是我:望著地圖上狠狠被挖了一大塊,變形的疆土,令我錯愕不已,仿彿身上被割了一塊肉,仿彿族譜遭人抹消塗改。
身為助教,我固定地為幾乎失明的教授唸文件或試卷。他常用漢語和我聊天,談起他在清華大學學中文,和在中國各地不可思議的經歷,這第一手資料,使我對半個世紀前的中國如癡如狂,心生嚮往。然而,我們不止一次為了『中國人』和『台灣人』這兩個身份各持己見。教授認為,台灣受到日本和西方文化影響甚多,我在臺灣長大,無法體會中國農業社會核心結構和漢人的世界觀。人類學研究特色在『客位–局外人』和『主位–局內人』的角色中,相輔相成。接下來三十年,離開本國文化的我,在主位和客位中遊移,翻天覆地粉碎自我的再生過程中,經歷渴望,疑惑和否定,找尋自己的民族歸屬。
我在台灣出生長大,自然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啊!為什麼在美國非得否認我是『中國人』呢?
『中』,嘴巴被封住般,我的心也被封住。
◎根脈
我們這一代臺灣外省子弟所受的教育,奠定在『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基礎上。身份證上的籍貫是湖南澧縣,即使喝臺灣水,吃臺灣米長大,從來沒有去過湖南,在我的骨子裡就是個『湖南人』。
濃厚的中華情懷、文化基因,深深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初中唸書最喜歡上地理課,對秋海棠國土無比嚮往;從大興安嶺到帕米爾高原、黃河到長江,每個省的地理環境、人文特徵,在我腦海裡都是壹幅美麗畫面。秋海棠這片土地是我的母親,而我自然是她孕育的孩子。無數次的憧憬:洞庭湖畔的魚米之鄉是什麼樣的富饒?湖南的老鄉真的都是生吃辣椒,天生騾子脾氣?
到了國外,才從『夢想中國』的癡情驚醒過來。
◎標籤
第一次到大陸,入境排隊時,眼中噙淚,白雲孤飛,終於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而在中國,我卻多了一個新的標籤『台胞』,難道,我不屬於『中國人』?非得把我歸類在『港澳臺同胞』?對祖國火熱的心真摯的情,被澆了壹盆冷水,無形的創傷在身上某個地方化膿結痂,久了,也就麻痺失感。
一帆風順踏入社會,先後在州政府和私人企業服務,雙語雙文化背景,是極具價值的個人資產,結合東西文化的精粹,職場上節節高升,志盈心滿。在主流社會拼搏,美國文化深深影響我的生活風格和言行思維,我向美利堅合眾國宣誓,融入民族大熔爐,與世沈浮的以『美籍華人』、『亞裔美國人』,甚至更本土化的以『加州人』自居,在界限模糊的文化認知中,度過了我全部的青年期。
直到我站在嘉峪關城牆上。
五年前參加絲路之旅,登上嘉峪關的城樓上,遙望塞外,黃沙低漫,寸草不生的戈壁灘,散布著殘桓垂壁的野碉堡,湛藍的晴空下,大漠的熱風呼嘯迎面,我獨自站在冷清的碉堡上,情不自禁潸然淚下,仿彿堵在心口的那道鄉愁的傷疤瞬間爆裂,胸腔噴溢而出,回流到亙古的源頭,狂涓不息。『中』,像被制約、被封存,又像一個口變成兩個口,我能說的、想說的,都沒有盡頭了。
回到安定舒適的生活,魂牽夢縈,嘉峪關上的瞭望,敦煌石窟的呼喚,在我身體某處,層層被標籤貼滿的心,破繭而出的瞬間,迎接我的是不曾離棄的母親。心,想回家,回故鄉。
◎歸鄉
母親老家的祠堂,在台灣省新竹縣的鄉下,我找到了族譜,詳細記載了先祖在嘉慶初年,從廣東饒平縣潮州府來台,胼手舐足,勤儉刻苦,子孫繁衍,到了我已是第八代。這份有名有姓的族譜,文化基因的印記,瞬間縮短了我和炎黃之帝五千年的距離。
標籤第一層,果斷撕去。
父親返鄉探親時,沒有允我隨行,我理解為重男輕女,心中存怨多年,直到他往生,都未曾和解。我從他在25年前回湖南老家留下的家譜和照片,嘗試和兄姐們聯絡。老家湖南澧縣在1998年的壹場水災中夷為平地,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皇天不負有心人,中國郵政神奇的把我的信送到失聯二十五年的親人。
從上海坐高鐵到長沙,親自走過一千公里的土地,路遠迢迢到了偏遠的澧縣。家人殷切接待,並道出父親的秘密。1948年父親在縣城小學教書,他兄弟被國軍抓去當兵,大哥有五個幼子,個性剛毅的父親到部隊裡報到,以自己壹條命,換回兄弟的自由,就這樣隨著國軍到臺灣。父親當時新婚不久,我的大媽膝下無子,留在老家。父親多年前回老家時,還為她打了金銀首飾。我才體會父親對母親和我們姐弟的愧疚,想把這個秘密帶走。
父親在老家建了報恩亭墓園,我向爺爺奶奶的墳、父母親的衣冠塚磕頭祭拜。自有記憶以來,對故鄉的幻想和渴望,如同香煙裊裊,聲影具現的圍繞,我再難以抑制心中翻湧的巨浪,衝破堵在胸口的那道鄉愁的傷疤瞬間爆裂,盡情的嚎啕大哭。
血濃於水的親情是黑暗中的光與熱,不論貴賤、不論貧富,只要走近,它都將你的影子緊緊抱在懷中,深深的撫平了家族承受七十年的創傷,更讓這個在外多年的『美國人』,深感無條件的接納和認同。
親人們殷切盼望我回老家定居,姐姐陪我到公安局詢問,『台胞』可以居住多久,警察叔叔說,妳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這就是妳的家!家,於我而言,不再是個抽象的名詞,而是數十個和我有著相似面孔的親人,故鄉從存在心理層面的概念,慢慢的轉化為足跡可及的一座城市、一鄰鄉里、一桌飯菜。
『中』,難怪要一筆劃開,為的一邊向上一壹面往下,為的是讓更多的『口』,依附在一條線上,變成更大、更遠的『中』。
對於養育我的臺灣,心中滿滿對娘家般的感恩和珍愛,總想著回饋家園。而島內變本加厲的『去中國化』,怒其不爭,讓我卻步,壹介百姓對詭譎的政黨風雲無能為力,但若要剝奪做中國人的權利,我是不會同意的。
我向在天上的貝沙教授報告,終於如願以償回到他深愛的土地,無在乎他人的論斷,無需任何解釋,美籍華人也好,華僑、台僑、台灣人、台胞也罷,這些標籤已被我拋諸腦後,在這片屬於我的土地上,以一顆敞亮的心,無畏無懼,大大方方、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秋海棠的葉形,永遠完美的活在我心中。
原刊載於『天下黃埔』2019年8月30日
作者簡介
周遠馨,人類學者,曾在美國州政府及企業任銷售主管,現專任寫作,以『于闐太子』獲2019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劃補助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