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或者大規模的報仇雪恥,應當說是人類的本性。人家打了你的左臉,你就把右臉湊上去,那是亡國滅種的做法。老實說,因為一個人或者一個集團知道,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會受到報復,才能使他們不去隨便侵犯他人,所以報復是在缺乏更高的權威維持秩序的情況下,受到侵犯的一方必須自己去尋求的“正義”。這是生存之道。
公共電視台(PBS)的“前線”系列(Frontline)於10月25日首次播出“普京的報復,上集”是個值得強烈推薦的節目(下集在12月19號播出)。即便仍然是從美國的觀點敘事,它至少訪問了幾位俄國知識分子,包括一名替普京說話的人。該節目告訴我們,為什麼普京會做他所做的事,即:佔領和兼併克里米亞,介入敘利亞內戰,並於去年動用各種手段,設法影響美國大選。希萊莉落選,特朗普當選,普京絕對是興奮地大喝伏特加,在自己的臥室裡手舞足蹈,高興的不行——因為他報復成功了。
從頭說起
八零年代末,普京,作為駐東德的KGB頭目,親眼看到東西柏林之間的高牆被推倒,也看到接下來華沙陣營崩潰,中東歐各國獨立自主,葉利欽政變奪權,共產黨被廢,以及全蘇聯湧現出幾十個甚至更多的政黨,競選奪權,導致中央權力結構癱瘓和各加盟共和國紛紛獨立。他也看到,從1991年開始,趁著解體的混亂,蘇聯國內的貪腐勢力勾結西方財團,把當時世界第二強國的資產盜賣一空,產生了一批在倫敦及其他西方國家購買豪宅做寓公的巨富,也使得全俄億萬人民陷入貧困。即使你不喜歡普京,即使你覺得他的手段很不文明,可是,無可否認,作為一位熱愛俄國的領袖,他對蘇聯解體的痛心可想而知,所以他非常主觀地說,那是“二十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
其實,戈巴喬夫與葉利欽,以及他們手下一大批精英,都曾經對美國存在著許多不實際的期望,認為既然俄國實行民主了,美國一定會給予援手。當克林頓訪問莫斯科的時候,葉利欽對他真的是推心置腹,認為將來美俄會建立起真正的夥伴關係。儘管就在哪個時候,花言巧語的克林頓就對他說,美國歡迎中東歐國家,甚至俄國,加入北約。葉利欽這位酒鬼被忽悠地一愣一愣地,因為從帝俄起,俄國人一心就想加入歐洲,希望被歐洲接受為自家人,所以他沒有拒絕(節目說)。但是原來建構北約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付他熱愛的俄國,那麼,俄國加入北約到底是為了對抗誰呢?對抗自己?這真是玩笑開大了。俄國加入北約的意思當然是,俄國就此成為美國的附庸,美國就獨霸天下了!
蘇聯斷崖式的衰退和混亂使得葉利欽知道他已經無法控制局面,所以就在1999年底,世紀轉換之際,把總統的位子交給了當時已經被他提拔為總理的普京。從2000年1月1日開始,經過多次選舉和與他的親信梅德涅夫互換位子,一直到今天,普京主宰了俄國的命運。他上任的時候說了一句類似毛澤東1949年說的“中國人站起來了”的話,他說他要“恢復俄國的榮耀和尊嚴”。
伊拉克的毀滅和顏色革命
對普京而言,北約擴大是第一期警報,可是俄國非常弱,根本無力應對。等到2003年,小布什借捏造的理由侵略伊拉克,加上美國外交界瀰漫著新保守主義思想,即美國是唯一超強,順應歷史的必然發展,應當向全世界推動民主化,維持它的超強地位(民主化是要把不民主的政權變成民主,即“regime change”,“政權顛覆”)。伊拉克的毀滅使普京初次意識到,有一天美國可能會向俄國下手。同一年,格魯吉亞發生了學生運動,被稱之為玫瑰革命,導致總統重選。2004年,烏克蘭發生第一次橙色革命(顏色革命一詞自此成為這些運動的總稱);2005年,吉爾吉斯發生鬱金香革命。這三個共和國當初都是蘇維埃體系的一部分,所以說,普京看到,民主化浪潮越來越逼近俄國本土。雖然這些群眾運動主要是由內在原因觸發,可是普京相信,它們也有外國勢力參與其中,提供意識形態,金錢等幫助。他懷疑其中都有美國中情局的黑手,因為在這些群眾運動發生的時候,美國國務院的官員和其他政客等都在發言鼓勵,表示支持,並且譴責所涉政府的鎮壓行動。所以,2007年,在德國慕尼黑舉行的一次北約的安全會議上,普京單刀直入說,“首先要指出,美國已經逾越了它的界限…” 公共電視台的鏡頭對著台下前排的美國國防部長Gates,參議員麥肯恩和李伯曼,看三人的反應。三人都在得意地冷笑。
普京那時敢於公開警告西方,那是因為油價高漲,俄國經濟正向前猛進,所以他的底氣十足。接下來,西方出現嚴重的金融風暴,隨之油價猛跌,俄國經濟陷入困境,而美國又深陷中東泥沼,民主化的步伐似乎慢了下來。但是,接下來就發生了阿拉伯之春。
卡達菲之死
阿拉伯之春是2010年從突尼斯開始的,開始的時候非常清楚是自發的,可是後來性質出現了變化。對普京影響最大的是卡達菲之死。我們知道,2011年,卡達菲被造反派追捕,躲到下水道中,被拉出來,滿臉是血,全身臟兮兮的。節目中說,他手上有自己的大便。造反派痛打他之後把他當場槍斃。他的死狀極為淒慘,比躲到地窖裡被人拉出來的薩達姆的樣子更狼狽。造反派之所以能夠取勝,是因為英美法三國掌握了制空權,使卡達菲的空軍失去作用,並且向造反派提供了許多先進武器。據接受公共電視台訪問的一位曾駐莫斯科的記者說,普京“一次,兩次,三次,一而再地注視卡達菲死狀的視頻”。節目說,他深恐這個命運會降落到他的身上。電視上也放映出希萊莉看到卡達菲死狀視頻的表情。她先是驚呼一聲,然後說,“我們來了,我們看到,他死了!”然後大笑。
莫斯科的大遊行
大概是該來的總要來的吧,緊接下來,2011年底,在俄國地方選舉中,群眾抗議執政黨(普京的統一黨)舞弊。在他們之間傳遍的手機照片顯示,在投票前,票箱中已經塞了許多選票。這是俄國大規模群眾抗議的開始。從那時起,街頭抗議的行動一直到2012年中的總統選舉時都沒有停止,有幾次參加示威的人數超過十幾萬。許多反對派被捕和被毆。參與其中的份子很雜,包括一些外國的非政府組織,如人權組織和同性戀集團等。希萊莉也在美國遙遙喊話,支持群眾運動,呼籲普京克制。如果要說,普京什麼時候開始從骨子裡痛恨希萊莉的話,那應當就是這個時候。
接下來就是烏克蘭了。烏克蘭自1992年獨立以後就沒有出現過不腐敗的政府,差別只是:到底該政權是親西方還是親俄?美國主管歐洲事務助理國務卿 Victoria Nuland曾經公開聲稱,美國為了鼓勵烏克蘭的“民主化”花了五十億美元。當烏克蘭於2014年再次發生大規模群眾抗議活動的時候,她親自到廣場去分發食物給示威者。眼看烏克蘭要倒向歐盟並可能參加北約,普京出手了。他派遣了摘掉軍隊番號的“小綠人”,坐著坦克,拖著大砲,大舉開進烏克蘭東部,保護兩省講俄語的烏克蘭人,並佔領了克里米亞。為了俄國本身的安全,他絕對不能容許烏克蘭成為北約的一員。
2016年
2016年出現了一個異常政治現象:一位從來沒有直接參與政治的億萬富翁特朗普擊敗了在政海翻滾了幾十年的希萊莉。許多人稱之為黑天鵝。夏季,輿論傳出,俄國利用盜取的民主黨黨內的黑材料替特朗普助選。雖然要到大選結束後我們才弄清楚這個助選的力度,它們包括:一,曬民主黨競選總部電郵,其中清楚顯示,希萊莉採用不合法的手段壓制對手桑德斯,導致桑德斯支持者在民主黨的提名大會上集體抗議退席。這個黨內衝突很可能壓低了後來投票時民主黨選民的投票率;二,維基解密揭露希萊莉的電郵,促使聯邦調查局局長科米在選前兩週宣布,調查局要對新發現的希萊莉電郵進行調查。三,數萬份來自俄國製造的,假借美國選民名義在社交網站(臉書和推特)傳播的假新聞,包括指控希萊莉販賣兒童和謀殺一些調查她和她老公的警務人員。這些“假新聞”傳遍數以百萬計的選民中。
電視節目說,中情局通過秘密手段,證實普京直接指示了這些行動,但是為了不暴露情報來源,它只是含糊地說,俄國行動來自“最高當局”的指示。可是,在國安機構向議會匯報之後,共和黨議員們為了選舉,不肯為這些情報背書。我們由此可見,即使在這麼重大的事件中,黨派利益超越了國家利益。私利壓倒公益,這當然是民主制度的一個根本缺陷,不過,關鍵問題是,到底希萊莉落選是普京造成的嗎?如果沒有俄國干擾,她是否也會落選呢?
這是普京的功勞嗎?
如果你看了“普京的報復”的下集,你可能更傾向於相信,普京是特朗普勝出的決定性因素。為什麼呢?
且讓我們看看幾個關鍵州的選票分配情況吧。特朗普的總票數比希萊莉少三萬多票,可是他是以304對227的選舉人票打敗了希萊莉。關鍵是,歷來被民主黨輕易取勝的幾個工業州,即密西根,威斯康辛和賓州,這次倒向了特朗普。且讓我們看看票數:密西根州,特朗普2,279,543票,希萊莉2,268,839票,差別10,704票;威斯康辛州,特朗普1,405284票,希萊莉1,382536票,差別22,748票;賓州,特朗普2,970,733票,希萊莉2,926,441票,差別44,292票。如果這三州按照它們的傳統傾向倒向希萊莉,那麼,她的選舉人票將是273,相對於特朗普的258,她就贏了。我們需要作的決定就是,到底俄國在普京指使下發動的上述攻擊,有沒有可能使得這幾個關鍵州的民主黨選民不去投票,或者改投特朗普,其人數是否可能超過11,000(密西根),23,000(威斯康辛)和45,000(賓州)?我認為,這是絕對可能的。
最後,非常有意思的是,對於指控俄國干擾美國選舉,奧巴馬過於君子,在掌握證據之後遲疑了兩週才宣布,而在他終於決定爆料的時候,特朗普得意敘述性侵的錄影帶也恰好轟然面世,其吸引到的注意力壓倒了通俄門的新聞。大家以為有了特朗普自吹性侵的錄影帶,加上十幾位女士公開出面證實,應當徹底把特朗普搞垮了。可是不然,緊接下來,維基解密不利於希萊莉的資料又跟著在各種各樣的媒體中氾濫。所以說,天命有歸,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是福是禍?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