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維基解密提供的希萊莉的電郵,我們看到她在國務卿任內與她的前總統先生創設的克林頓基金之間存在著互動互利的關係。特朗普攻擊她是“一手拿錢,一手交貨”(pay for play):外國政府捐錢給克林頓基金,希萊莉安排他們受到白宮的款待或者其他方便。克林頓基金拿到沙特阿拉伯,卡塔爾和摩洛哥等國幾千萬美元的捐款,而希萊莉作了一些利益輸送的工作。(推薦大家去看Youtube上Assange(阿桑奇)的訪問,其內容頗具爆炸性)
2009年至2013年,希萊莉擔任國務卿。在她任上,維基解密於2010年發表了一名美國士兵Chelsea Manning 傳給它的大量美國外交郵袋和美軍的直升機在阿富汗濫殺無辜的視頻。身為維基解密的創辦人和總編輯,澳洲籍的阿桑奇乃成為希萊莉的眼中釘,並為FBI的追捕人物,說他犯了間諜罪。他乃在倫敦申請政治庇護,在厄瓜多爾大使館內窩藏了四年。如果他會因此而對希萊莉鄙視和痛恨,我們當然能夠了解。所以,就在大選前的幾週內,維基解密爆料了幾萬份希萊莉的電郵和民主黨的內部通訊文件。文件顯示,希萊莉一手主導了利比亞的政變,繼小布什之後進一步造成當前的中東的悲慘局面,以及她跟特別是阿拉伯國家進行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勾當。用阿桑奇的話說:
“其實,對希萊莉,作為一個人,我很替她悲哀,因為我看到的是一個活活被野心吞噬的人…她是一個關係網的中心輪軸,好多齒輪在不斷旋轉,像高盛等大銀行,華爾街的主要部門,情報單位,國務院和沙特阿拉伯等。”“她是這些不同的,相互聯繫的輪軸之間的綜合者…加在一起大致上就是美國的權力中心,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建制或華盛頓共識。”
我們知道,在她上任的第一天她就為自己設立了一個網站,使她的電郵中的絕大部分不經由國務院的保密網站。她顯然認為,自己在法律之上,所以可以這麼做。這當然是非常傲慢的態度。此外,在她老公卸下總統的職位之後,他們夫婦倆通過出書和演說等活動,大把大把撈錢。他老公的基金成為超過十億元的金庫。那雖然是一個慈善機構,可是他個人也從中得到許多好處。他們夫婦的私人資產據稱上億。但是,希萊莉仍然非常貪得,就在參選之前還去高盛演說,三次各拿225,000元。後來還是別人勸她,既然要選總統,別去了。大選前,當維基解密把她數萬份的電郵和她在高盛演講的內容公佈之後,加上FBI突然宣布要進一步調查她的電郵,她選舉的火車頭就頓時失去了動力。儘管她的助選團隊強大無比,包括總統夫婦和演藝界的火紅人物,她的財源毫無短缺(捐款高達9億),她地面上的百萬助選員遍布全國每個角落,可是她卻輸了。所以,毫不誇張地說,阿桑奇的報復剝奪了希萊莉最想要的政治果實。這是大衛打敗了巨人。或許我們應當為小人物的勝利而歡呼。
特朗普也不是好貨
據多方報導,這次大選的兩位候選人是美國有史以來最不受人民喜愛的候選人。兩人的負面指數都在60%左右。並且,從來也沒有候選人像這兩位,都被指控裡通外國:希萊莉與沙特阿拉伯有錢權交易,甚至明明知道沙特政府資助伊斯蘭國,跟美國作對,還加倍售賣軍火給沙特。特朗普呢?他非常奇怪地跟普京惺惺相惜,並且鼓勵俄國去黑希萊莉和民主黨的電郵。
特朗普說,因為他是明星人物,所以他問也不必問,很多女士小姐們肯讓他摸她們胸部和下體,以及讓他強吻。在辯論時他說他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正動手,但是已經有十多位被他摸過和吻過的女士挺身而出,指出她們曾經被他性侵,並且因為她們早先曾對親戚朋友抱怨過,所以有人證。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性侵犯者。當然,他還罵遍了所有少數民族,包括墨西哥非法移民,伊斯蘭教徒,殘障人士,肥胖的女性等等。
還有,身為億萬富翁,他利用法律漏洞,將近二十年沒有交所得稅。所以他的個人操守實在毫無可取之處。可是今年,人心思變,84%希望改變現狀的選民不顧他的個人缺陷而選擇了他的政策取向:美國第一,振興美國的經濟,保護工薪階級的就業機會,抵制移民,不做世界警察等。儘管他誇誇其談,缺乏實際政策內容,選民還是選擇了他。
既然兩位總統候選人都這麼難以令人滿意,那麼,我們要問:這是不是代表美國民主的退化呢?如果是的話,到底是什麼原因?什麼時候開始?因為,如果你像我一樣,在美國住了大半輩子的話,你就會覺得,以前美國不是這個樣子的。美式民主曾經是包括我在內的無數中國知識份子所憧憬的理想制度。
民主體制的質變
如果按照民主的原始理論,特別是最早的希臘式民主,它是一種讓所有市民參與,從整體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利益出發,討論執政者應當採行的政策,並據此選出適當的執政者。如果我們重溫美國建國之初的“聯邦之父”的文獻和他們之間的辯論,也可以清楚看到他們以公益為主的各種意見。為了保障人民的權益,他們規定了宗教自由,言論自由,人身保護等基本權利,並且處心積慮地設計出三權分立的制衡體制,預防當權者濫用權力。這樣的基本架構曾經令我們神往,令我們欽佩。可是,民主是一種非常脆弱的制度,要想維持這個制度不變形,非常困難,因為人是自私的。當民主不再以農村或小市鎮的會所裡大家能以平等地位參與討論的形式出現的時候,當這個制度要在一個人口眾多的現代社會中實行的時候,公益的概念乃受到嚴重侵蝕,利益集團和私利乃取而代之。
利益集團是五花八門的,根據經濟利益,宗教信仰,種族,職業,教育水平,地域等,逐漸形成。政黨就成為聚合利益集團的自然組合,成為利益集團與政府之間的介體,或輸送帶。美國是以兩黨作為輸送帶,而歐洲絕大多數國家是以多個政黨作為輸送帶。一般而言,各種利益集團的互相競爭,制衡,以及互相妥協,就整個政治體制而言,也能獲得一種照顧到各方面利益的政策後果。但是,當政黨的上層精英與它們應當代表的利益集團脫節的時候(今年的大選特別突出這個現象:特朗普和桑德斯代表了對當前政治精英不滿的近70%的選民),或者當某些利益集團取得壓倒性優勢而不肯與弱勢團體妥協的時候(奧巴馬當選總統後,立刻撤換了他競選時的經濟班底而任命了花旗銀行為他開的名單上的經濟顧問。他在任內沒有懲罰任何一位銀行家,儘管五百萬戶老百姓的房子被銀行拍賣),民主就變質了。
撤切爾夫人與里根的新保守主義革命
在這方面我不妨介紹一本值得每個人拿來一讀的好書,那就是台大政治系教授朱雲漢去年出版的《高思在雲:中國興起與全球秩序重組》。這本書從大歷史的角度討論了當前世界的巨大變局,旁徵博引,深入淺出,既談到美國民主制度的劣質化,也談到中國的興起對過去兩百多年來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關係的衝擊,可謂難得一見的好書。這裡我只能援引他書中的一部分,那就是美國民主體制的劣質化。以後有機會再介紹其他部分。
冷戰結束後,西方的自滿與傲慢達到了歷史的新高,認為自由主義和市場經濟是今後政治制度的唯一選項,這就是大家熟知的福山先生提出的所謂“歷史終結論”。但是,西方的政經體制在所謂歷史終結的前十年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八零年代,西方經濟存在著嚴重的滯漲問題,也就是經濟停滯不前而通貨則膨脹不已。英國於1979年選出鐵娘子撤切爾為首相,而美國於1980年選出里根為總統,於1981年1月上任。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撤切爾對應滯漲的辦法是壓縮社會福利,打壓工會,將國營企業私有化,裁減政府預算,追求政府收支平衡,減稅和提高利率。里根向她學習,一上台就打壓工會,猛提利率,大幅度降低富人的稅率,縮減政府員額等。無可否認,他們的政策短期奏效,解決了滯漲問題,可是它也帶來了嚴重的後患。朱雲漢指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貧富的差距迅速拉大,演變出當前的富豪政治(plutocracy)。
在政策發生根本性改變的時候,它的背後必然有理論的支持。
在這兩位領導人的政策改變的背後,有一個所謂新保守主義的理論,或者稱之為新自由主義。它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大師,諾貝爾獎金得住米爾頓。這一派的基本理論就是政府不管經濟,經濟就自然會繁榮起來,亦即朱雲漢說的“政府無用,市場萬能”。這一套理論不但影響到美國,也成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指導綱領,曾經帶給拉丁美洲國家短期的繁榮和長期的巨大災難。等到蘇聯解體,計劃經濟破產之後,這一套的理論(簡稱為華盛頓共識)乃籠罩全世界。在全球化的普及之下,跨國公司乃大行其道。跨國公司追求低工資而向外輸出製造業的行為使得美國的工薪階級不但沒有得到全球化的好處,反而陷入失業和減薪的困境。因此,富者越富,社會中的其他階層則要嘛原地踏步,要嘛貧窮化。
貧富差距的擴大很自然地帶來了政治上的兩級分化。金錢大量影響到政治。最形象的就是1994年眾議院多數黨領袖金瑞奇不肯就預算問題跟民主黨妥協,竟然關閉政府。從此美國議會內兩黨嚴重分裂,每件重大法案都因兩黨互不相讓的僵持而無法通過。接下來是克林頓於1999年為自己的政治生命而向右派靠攏,廢除了經濟大蕭條時議會通過的,限制銀行業從事風險投資活動的Glass-Steagall 法案。所以,民主劣質化不是始於這次大選,而是始於經濟政策的改變,貧富差距拉大,政治失去平衡,巨大財富給予少數人通過金錢影響政治決策的巨大能力,特別是金融業左右政治走向的能力。
政治失衡的後果之一就是自80年代起,最高法院被共和黨任命的保守派法官佔據了多數。2000年,小布什成為歷史上唯一由最高法院選出的總統,而,朱雲漢指出,最高法院還通過了兩項影響深遠的決定,一是2010年的“公民聯合對聯邦選舉委員會”案,即“公司法人”被視為自然人,擁有言論自由,因此准予無限制地購買廣告,為候選人助選,和2014年的“McCutcheon對聯邦選舉委員會”案,讓有錢人無限制的向候選人或政治行動委員會(PAC)捐錢。從此帶來了金權控制政權的時代。
特朗普吹起了了反自由主義的號角
這次大選,如果民主黨競選總部沒有偏向希萊莉而打壓桑德斯的話,桑德斯很可能成為下一屆總統。這位自稱為社會主義者的老先生才應當是這場“政治革命”實至名歸的領袖。非常可惜的是,現在這個任務落到了特朗普的肩上。
由於自由主義是美國建國的根本,是政治精英和輿論界精英牢不可破的意識形態,所以直到選舉的當天下午,希萊莉陣營仍然信心滿滿,相信她會大勝。幾個電視台的評論員們也都等待好消息的浮現。(只有保守派的Fox 台的播音員們面色凝重,因為他們也認為特朗普輸定了)為什麼呢?因為按照正常的政治運作方式,政客必須講政治正確的話,而特朗普說的話極端地政治不正確;美國擁有悠久的接受新移民的傳統,而特朗普醜化和排拒新移民,並且要把一千一百萬非法移民趕出去;儘管美國仍然沒有做到男女平等,但是在自由主義的理念中,男性必須要尊重女性,可是特朗普把女性當作玩物;新自由主義在經濟領域的核心價值就是自由貿易,而特朗普反對自由貿易,要實行保護主義;自由主義的核心政治價值就是自由和公平的選舉和少數服從多數,而特朗普說,他未必接受選舉結果—如果結果對他不利的話。你說說看,怎麼可能?這麼反自由主義的人物,怎麼可能在自由主義的基地否定自由主義而贏得選舉?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贏了。
所以說,我們很可能看到了自由主義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