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的意見必須尊重,此係民主的理智。但群體之夢想,未必一定要悉遵照做,因為夢屬於感性的意願,未經理性思考;即使夢者眾多,亦無約定俗成之功能與權力。當然,如果眾人同此一夢,則夢之大旨諒必其來有致,應該認真考慮,但夢中細節亦不能照搬,畢竟夢不是理性的思維,豈可當作治國大綱?
中華自遜清中葉以降,迭遭列強欺侮,而且愈演愈烈,這是國家積弱,有以致之。所以民眾當時亟思圖強,紛夢強國,這種情懷無可厚非。益以侵我之列強個個船堅炮利,科學發明琳瑯滿目,導致我國有志之士誤以為夷之長項即在於此,忽略了夷之所以強是在其思維方法,以民意為重,特別是其主要的致強之術在於摒棄了政權之私相授受。先知先覺們捧住人家的新奇玩意兒當作法寶,等於不識珠之貴,卻爭相珍藏木櫝,於是“科學救國”“實業救國”“富國強兵”等口號甚囂塵上。此情此志可以理解,其實並不盡然。
國弱必定受欺侮嗎?國家一定需要兵戈纔得保平安嗎?展視古今中外的史實,即知不然。春秋戰國時期許多弱小之國,處身強國之間而生存下來,今天世界上有些小國,非但自解武備,而且連軍隊也沒有,不必一天到晚擔心別國“亡我之心不死”,卻民生樂利,一年四季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反之,兵強馬壯就能保住江山嗎?古代強秦和元蒙都在鼎盛中灰飛煙滅,就是恰當的反面回答。且不談古事,單説近世吧,納粹德國以及另一個罪惡帝國,在它們化為烏有時依然擁有不少精良的先進武器,而那凶猛囂張的東鄰島國,即使到了投降之際,其士氣並不衰弱,痴望恢復舊観的勇士還是代代不絕。兵者,握在有道者手中是保家衛國的神器,落到無道者手中可能是亡國滅種的凶器。可見邦國不在於強弱大小,端在有道無道。
談到“邦有道”“邦無道”,仿佛很抽象、很玄。其實,用平常心説平常理,一點不神秘。邦國對於人生講來,並非與生俱來的血肉關係,初生嬰兒最先只意識到自身,繼而意識父母兄弟等骨肉至親,社稷邦國這些倫理道德已在意識圈的外圍。因此,人對於社會國家僅有助成其好的願望——產生感情後自可身殉——並沒有先天的義務,即使在交通閉塞、人們通常習慣聚居一起的古代,碰到實在呆不下去的無道邦國、昏庸官府,也理所當然可以拋而棄之,離而去之,更可以誅而殺之。革命屬於神聖的事業,不能等同於稀裡糊塗的造反。
基於人性的根本道理,只應該計較邦國的有道無道,至於兵是否強、馬是否壯、武器軍備都是等而次之,甚至可説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何謂邦有道、何謂邦無道,有什麽具體的標凖呢?有,中華聖賢有非常明白而簡單的標凖,那就是:“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這句話概括了人世之最需,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任何憾事,當然就是合格的政治,高明的政治。這道理古今中外一體通用,凡屬人類誰能免此?治國之道,又何能外此?今之高談政治者,東拉西扯胡吹一大套,花裡胡哨堆砌了動聽的主義和口號,往往都不切實際,何如“養生送死無憾”這六個字乾淨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