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1895)日倭割臺,臺灣人頓時成為喪失祖國的孤臣孽子,其時真有崩天裂地的亡國亡天下之慘痛。臺灣淪陷時,連橫(雅堂,1878-1936)十八歲,1897年他赴上海、南京,本欲入學堂讀書,但奉祖母之命返臺,入「臺南新報」任職。其後數年往來臺灣、福州、廈門之間。1908年從臺南移居臺中,入「臺灣新聞社・漢文部」,始撰《臺灣通史》,1918年,《臺灣通史》完稿。撰史之時間長達十年。1920年11月,《臺灣通史》上冊出版;12月,中冊出版;1921年4月下冊出版。至此,此部嘔心瀝血的不朽史著,終於面世。
《臺灣通史》是臺灣從古至今唯一一部依據傳統中國史籍體例而撰述的臺灣史書。在此書之前,明鄭迄乙未的兩百幾十載,只有方志,如《臺灣府志》、《諸羅縣志》、《彰化縣志》、《噶瑪蘭廳志》等,另外則是遊臺文人士宦及臺灣士子的傳記、散文詩詞、遊記小品而對臺灣的風土人情以及一些歷史掌故有所記述者,但卻不能視為正史之作。只有連雅堂先生此《臺灣通史》付梓出版,臺灣自己才有第一部「正史型」的史著。
在《臺灣通史》之後,有一段長達五十年之久的日據時代,臺灣人當然不可能再有第二部臺灣通史的纂述。而光復以降,尤其是1949年之後,臺灣史學界,基本上是中國史和世界史的史學、史著為主體,相對地,臺灣史又返回到中國史的一個地方史之身份和立場,因此,類似連雅堂先生之著史體例的臺灣史也就無有。再者,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傳統」的「西化」風潮興起後,所謂「客觀的、科學的史料主義史學」主宰臺灣史學界,傳統體例和特具文化價值批判的臺灣史著,亦即隨之而隱沒不彰。基於時代的前後的差別和特質,因此連雅堂先生的《臺灣通史》遂為唯一無二的通史類的臺灣史巨著。
《臺灣通史》的體例,是效法司馬遷《史記》的,從明鄭之前的傳說古代,起自隋代,中經明鄭,再到清朝統治,長達千年的史敘,故是通史而非斷代史;它有《紀》、《志》、《列傳》,只是無《世家》,它有《表》,但是視其必要和性質而置入於《紀》、《志》或《列傳》之內;何以無《世家》?理由甚明,就是臺灣之史甚短,且屬中國一個邊陲島疆,既無諸侯,亦無世冑或大哲,故無何種世家可以采錄而可以記述彰著。
然而,連雅堂先生撰述《臺灣通史》卻具有一個中國史家修撰史籍之傳統,其中是孔子《春秋》之大義和史公《史記》之精神。孔子修著《春秋》,其主旨在以史事為例來「正君王臣子之大義」、「辨君子小人之區別」以及「嚴華夏夷狄之分判」,而孟子特別提到「王官崩壞、周文疲弊」,《詩》亡,所以孔子著《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司馬遷也說孔子修著《春秋》,乃是為了「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其主旨是為了撥亂反正,為恢復王政王道而拒斥昏亂污濁的統治階級,主張政治應是聖賢君子之政治,以仁政為功夫,且以「公天下」為目的,希望天下先歸於「升平小康」,最終極調適上遂而臻及「太平大同」。太史公自己以學乎孔子之仁道為志而修《史記》,他說《史記》之纂著,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記》含容華夏之天地宇宙,是中國人的時間空間中的人文道德之記錄、敘述以及詮釋、言說和判準。基於孔子、孟子以及太史公的春秋史觀的史學精神,《臺灣通史》的纂述,正是臺灣的《春秋》和《史記》。連雅堂先生修撰《臺灣通史》,不是「史料學派」的無史觀、無史德之史籍,而是身處亡於夷狄日倭的臺灣,而且遭逢臺灣人淪為亡國奴的悲痛,因而發憤以十年光陰,究盡一生元神和心血而創著的一部「即史即經、即經即史」的《臺灣春秋》、《臺灣史記》。在連雅堂先生的史識和史德而言,《臺灣通史》是為了「嚴判臺灣的華夏夷狄」、「區分臺灣的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同時也「表彰臺灣的君子並義斥臺灣的小人」,所以《臺灣通史》亦有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精神和實踐。
《臺灣通史》的撰寫是深富民族主義的,張溥泉先生為其寫的〈序〉說到
史家臺灣連雅堂先生以子長、孟堅之識,為船山、亭林之文,敘述自隋代以至甲午千餘年間之事,綱舉目張,巨細靡遺,著作抱失地之痛,抒故國之思,激發正氣,非斯人不能作也。
雅堂先生充沛民族精神、愛國熱忱,嘗以臺灣所失者土地,而長存者精神;民族文化不滅,民族復興亦可期。民國二十二年,震東返國,賚雅堂致余書曰:「昔子胥在吳,寄子齊國;魯連蹈海,義不帝秦。況以軒轅之冑,而為異族之奴,椎心泣血,其能無痛?且弟僅此子,雅不欲其永居異域,長為化外之民,因命其回國,效命宗邦也。」真摯沈痛,大義凜然,感動之深,歷久難釋。
張繼先生此段所述,正是連雅堂先生的大史家的崇高史德和史觀的陳明;連雅堂先生是臺灣的司馬遷、班固,也是王船山、顧亭林型態的臺灣遺民豪傑,表顯了其效伍子胥、魯仲連的大義,也道出了《臺灣通史》之修撰的主旨在臺灣的中華之君子的民族主義和愛國情操的彰著和踐履。
《臺灣通史》是以明延平王開臺為典型的忠烈史,是抗拒夷狄日寇的臺灣人民正氣史,是中華民族的臺灣文化發展史。相對照於連雅堂先生,當代臺獨份子所撰述的臺獨史觀之下的「偽臺灣史」,三十年來正荼毒摧殘臺灣青年學子,這些所謂「史學者」,皆是穢賤之史氏,而其等卑污齷齪筆下的媚日去中的臺獨史,則是徹頭徹尾的穢臭不堪之亂史。必須鳴浩然大鼓以攻之、必須揮魯陽巨戈而誅之。
作者:潘朝陽,臺灣師大東亞學系兼任教授、中華奉元學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