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家先生《中美合作共創世界和平新局》一文,言詞懇切而條理清晰,很具說服力,它代表了所有善良人的持久的心願,在下亦馨香謹祝這一天早日到來。十分可惜的是,昭昭歷史事跡明擺著,中美兩家的實際發展這時正走在最大相距點上,而目前所抱心態都是分別處於南轅和北轍上,陳文之盼,在此一二百年內是不可能到來的。但其所盼,肯定會來的,此之謂不依人意志而轉移的客觀規律。
邦與邦之間的關係,一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外乎三種關係:或戰(爭吵),或和(真正和諧友好),或不戰不和(實即利害相等僵持不下)。客觀地探討,中美處於哪一種關係呢?若只看一時一地,抗日期間花旗戰士血洒中華的沙場、韓、越戰爭時多少中華兒女留骨異域,即使中美在朝鮮、越南打得如火如荼期間,兩國亦未正式宣戰,這都不代表兩國關係的全貌。如果更推前些,晚清積弱招致的八國聯軍有美國在內,那也不是兩國之間的戰爭狀態,而且從滿清勒索到巨額賠款的八國,唯獨美國“以子之款,還子之用”,庚子賠款使許多中華的莘莘學子受了惠,培養了一代人才(當然其中有人後來成了貪官汙吏,此非美國初衷)。中華對美國也有反饋,國人對美國長期抱有好感,即使某段時期由於當局的意識形態及政治站隊而迭掀反美運動,可是收效甚微,民間大眾親美愛美崇美如故,今天美國科技的尖端發展及經貿的巨大項目都有中華腦袋在起作用(當然此亦非出於中華初衷)。若要全面而論,只能說中美兩國一直處於第三種情況。
從長遠看,兩個國家的官方關係一直疙疙瘩瘩,可是民間雖然談不上如膠似漆而一直互有好感,其中必有道理。必需先找出其中道理,纔可據以推測未來。
人與人(無論個體或集體)之間,非因外力而自生的愛惡,必定是由於內在的互有相投而合,或互相牴觸而鬥。那麽,中美有何內在的互相牴觸及互相吸引之處呢?首先,作為一個由移民組成的新興國家,美國的自然天性必是崇尚自由自在以及相互誠信交往。這一點上,與古老的中華倒有契合之處。幾千年來華人的最大追求就是“鳶飛魚躍”無拘無束的境界,君臣朝廷的組合以及品行操守的培養,都植基於個人,這一點與美國的重視保護個人異曲同工,不謀而合,儘管手段和形式似乎南轅北轍。所以儘管滿清末葉因腐敗而遭列強瓜分,唯獨美國幾乎一無染指。尤其值得吾人再三思議者,在一度為了別國的利益而中美兩國廝殺得難解難分時,那背後挑唆的罪惡帝國建議美國以核彈制華時,美國堅拒。所以善良人扼腕嘆息何不“和則雙贏”,不為無因。
但以實際而言,現狀已是中美的最佳點了,因為雙方的思維方式,刻正處在“無法戰亦不可能和”的境地,雙方當權的內部早已出現了“中美必有一戰”這種不耐煩和不知死活的論調。何以會如此呢?說來話長,還得從開天闢地、人類本性談起。
古往今來,“弱肉強食”是一切動物的生存之道。只有最高智慧的人類,方始能夠懂得統治分兩種:以力服人抑或以理服人,亦即實行霸道抑或王道。霸道省事,擺出實力就行;王道費時費事,必需每個人從檢點自身做起,“推己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中華古代曾經出現過“王道統治”,至少有此一說。聖賢以王道設教則是確鑿的,但是聖賢亦悲歎“王道迂闊而莫為”,所以湯武革命之後的種種史實記載,全都基本上屬於霸道,而王道思維早已深印人心、普遍存在於書本上,是人們口口聲聲所想所言。僅憑此,即使尚未能在現實中造就穩固持久的王道政治,卻維持了全世界最悠久而從未中斷的中華文明。歷朝歷代不是沒有愛民的統治,而是一律誤於以天下為私產的傳承制度,即使偶有王道政治亦如曇花一現,必為後繼的昏君所斷送。
王道政治儘管未能穩固實現,但上上下下的思想中廣汎保存着王道理想,尤其王道所包含的中道(“允執厥中”)和恕道(“如心之謂恕”)已經深透到百姓的日用平常,幾千年不曾中斷的中華文明,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生發出來的,當然穩固而持久。直到晚清末葉,一方面由於私天下的繼承制度積澱出極端的腐敗,另方面海禁初開迎來了五花八門的理論和主義。本土盛行千年的,都是源於人心本來就有的簡單道理,不合略識之無者喜新崇奇的口味,所以革命先行者們,各把舶來品的一得之見奉為顛撲不破的真理,理直氣壯地強加於眾人。各為捍衛自以為是的真理而鬥爭,互毆得頭破血流還則罷了,更脅裹廣大愚民起哄助威,這纔有了過去百年不斷的革命。
概述了中美兩國的發展,不難看出:中美在着重於個人這一點上有契合,但在方向和重點方面是背道而馳的。古中華專注精神層面,做人在各方面都應“止於至善”,為臣、為君、為父、為子、為朋友都各有所“止”的標凖,不能過,也不能不及,都要恰到好處。不僅一個兩個聖賢,而是千百年數不盡的諸子百家,不約而同皆對個人的思維品行,從處世為人到治國平天下,研究得精微透徹。缺陷是流於空疏,便於後世迂腐者徒托空言。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也研究人,而大異其趣,對人與人各種關係無暇細分,但對肉眼所不睹的細胞、菌、素透透徹徹,進而上天下地、出神入化,可是解決不了人世間的種種矛盾,對耍無賴、搞恐怖一籌莫展,甚至對普通人在性和戀愛上玩新鮮花樣也不知如何是好,對中國高唱的“反霸”更是無從措手足,把一切野蠻粗暴全歸於“恐怖”而愈反愈恐。
現在,這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各個國家,對內對外盛行的都是霸道,王道根本未之聞也,中華的百年革命早把老祖宗傳下的王道學問掃除得乾乾淨淨,有志奉行王道者已告厥如。但吾人完全不必犯愁,王道本由人性而來,並非中華獨得之秘,花不開此園必能生於別園。人類終究會懂得王道的,像美國這様認認真真維護人性,仔仔細細一點一滴的格物,總有一天會找得王道的。自毀長城、自將王道拋得一乾二淨的國家,只好暫時忍受一下摸石子過河,等將來從西方進口王道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吧。等也不會等太久,大概再等個一二百年世人必會明白王道了吧,從歷史的長河來看,一二百年只好像一霎那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