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南農村隻身離家投入黃埔,在戰火中顛沛流離;隨部隊到台灣後,因為調防頻繁,我的童年記憶中,父親的形象是模糊的,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我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要出頭,只有唸書。」:
中階軍官的薪水,要養活七口之家,讓每個孩子都能上學,是多麼艱難的挑戰!少女織夢愛美的年紀,我身上的制服,包辦了上學、過年、喜宴、比賽...;開學後我是學生,放暑假我是女工;母親用糧票換代金,買肉給哥哥們補營養,標會、起會、做家庭代工,東牆補西牆,那時候,眷村裏幾乎戶戶如此。
當我燒煤球煮飯的時候,竹籬笆外已經有瓦斯爐了,我們的生活離所謂的「高級外省人」很遠很遠。
父親一生亷潔,一介不取,在役時,保衛國家,退役後,守護家庭,人生中最精華的歲月都給了台灣。
開放探親後,父親回老家,在爺爺奶奶墳前痛哭一場,回來後,再也不提家鄉事,他鄕已成故鄉,台灣承載著他生命的軌跡,居住著他摯愛的家人與袍澤,這裡--也是他的埋骨地。
記得他第一次聽到「外省豬滾回去」的聲音時,問我:「台灣人不都是外省人嗎?」我聽出他的不安、疑惑和憤怒。我安慰他這是政客刻意挑起的仇恨,台灣社會已趨理性,我還跟他開玩笑説:「沒有這批外省豬,我們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省,我就是紅衞兵了。」
父親和我都沒有料到,政客挑起的族群仇恨,在這塊土地上像癌細胞般蔓延開來,我被冠上外省第二代的稱呼,這個頭銜標示著我的政治不正確,明示我先天基因就不愛台灣,所以即便是工作上為所當為,批評台灣人總統,甚或揭發台灣總統貪污,你的心意都是不純正的,因為你是外省人,你親中,你沒資格。
我很慶幸父親沒有看到我在揭發陳水扁貪腐時,是如何被糟蹋,但我也遺憾他沒有看到他的女兒如何堅定的做該做的事。
社會獵巫的氛圍,讓所謂外省族群,必須以高十倍的音量呼喊愛台灣,以激烈十倍的動作強調愛台灣,以求得認同。每每看到政界或傳播界朋友,比激進更激進,比極端更極端,都讓我不勝唏噓。
在墳前陪父親喝一杯高梁,杜鵑開得正茂,山間雲霧蒸騰,一位女性蒼老的聲音傳來:「OO啊,我老了,以後不一定能經常來看你了。」頓時淚如雨下。
下山時經過士官區,荒塚孤墳處處,袍澤凋零,後繼無人,生前死後,一世孤獨。
父親生前,我沒有聽他喊過愛臺灣,但他在台灣的每一天,都用行動守護這𥚃,如果他在世,我想跟他説,你這個外省人,一點都沒有愧對這塊土地,你不需要無恥無良的政客來裁定你是哪裡人。
五指山的勒石上刻有一句話:「有幸身為軍人後,祖德留芳萬世名」,我以老兵之女為榮,以身為第二代為傲,我的身份認同,由我自己決定。